在《互联网还会变好吗?极客精神与 Web 3》发表之后我收到一份来自 Besee Chan 的讨论。这是一则非常非常好的留言,我希望通过这次讨论来说一下我心中对 Web 3 批评的对与错。
Besee 是这样写的:
「汉洋你好,我想请教一下,如果我简单粗暴地把目前人们对web3的期待理解成一种『为了避免平台公司变得像赛博朋克中那样』而产生的革命愿景,是否哪怕革命真的成功了,其力度就像曾经的苹果颠覆他们那个年代的status quo一样大,新的屠龙少年是不是也注定都会变成恶龙?大公司真的有可能仅作为管道而存在吗?刨除工具、技术类的建设者以外,对于那些只是把互联网作为封装好的介质而创业、创作的人来说,是否永远不可能有凭借一个更好的环境而『上岸』的那一天?
这半年来我经常向身边的消费互联网从业者pitching那个收益分配颗粒度更高、更自由的好环境,但我发现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就像向习惯了鸡娃和应试教育的家长pitching homeschool一样,对他们来说教育就等同于争取高学历,赚钱就等同于顺从平台公司这样财神爷定下的规则。即便有人会因为web3带有的可能性而振奋,也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风水轮流转,就像改朝换代,即将会有值得攀附的新财神爷出现。
这还是对于从业者而言,对于其他只是在日常consuming content-obwq & product的个体来说,他们更不理解现在的互联网有什么不好,一切都与他们手上的paycheck和生活方式无关。
你在文章里说web1作为单向度的信息来源,对于当时的大部分人只是另一种报纸。而今天的外卖骑手送完单后有空就会刷刷短视频,就像一百年前的黄包车夫坐在街头偷闲读小报一样,两者之间好像没有任何区别。假如报纸将永远只是报纸,那么即使一小撮写字的人清楚地知道一种更好的报纸应该是如何运作的,哪些内容才是更有价值的内容,但有没有可能那些占大多数的读报人才是报纸形态的决定因素呢?
即使信息来源变成了多向度的,但无论在哪个时代,大部分的人总归是单向度的人。就像几年前许多人经常会说『手机真好玩』,而不是说某个app做得真不错,现在他们会说『刷抖音真上瘾』,然后在他们的眼中,网红、KOL仍然像是曾经电视中的二维人,他们的真实生活无关,只是作为消遣,一切互联网上的信息仍会被拎出来称作『网上的xx』谈论。
我非常认同你关于思想变革与技术进步并行,甚至思想先行的主张,但我总是悲观地认为无论是黑客精神还是极客精神,反主流文化还是嬉皮士精神,小部分的觉醒者就像活在 the matrix 的 zion 里一样,无法对抗整个系统,因为它永远都是系统的一部分,就像每个时代的先锋艺术家都会认为这一届的观众不行,审美为什么如此不开化,反而一些通过媚俗而留存下来的作品却会被后世当作经典,变成该领域后续发展必经的基石。
无论是革命还是反革命,大部分的参与者只是被煽动者,他们不需要理解纲领也不需要思想进步,只需要站队并用脚投票就能决定局面。就像Macintosh过去会因为游戏数量少而输给PC一样,也许就算web2能够滚回重做一边,把pros and cons广而告之,大部分的audience和consumers仍然会选择相信平台,相信算法,选择便利和娱乐至死。
在媒介改革这件事上,虽然我认为自己是悲观的集体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乐观的个人主义者。因为即使现在我们认为web2充满了manipulation,但有一些角落还是能让我感到宽慰,就比如优质的创作者通过例如vip only这种简单的方式,造一个小门槛,就能让传统货币的发挥它token的本质,在web3到来前就圈出一片小天地。因此我觉得无论互联网将来会不会变好,好的个人意志一定是越来越能够被放大的,并且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Poloniex禁用BNB&BEP-2代币钱包和XTZ钱包以进行维护:2月15日消息,Poloniex客户支持账号发推称,BNB&BEP-2代币钱包以及XTZ钱包已被禁用,以进行维护。钱包重新启用后将更新推文。[2021/2/15 19:49:11]
我的想法很局限,可能论述得比较乱也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点,如果你看不下去或者觉得不好回复的话,大可不必出于礼貌而为难自己,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了解一些你的更多想法,谢谢!」(已获得评论者授权发出。)
谢谢你的评论!任何一位创作者所能期望的也就是如此:有人会愿意来阅读我的文字,并且思考共同思考的问题。这是一种感到我并不孤单的时刻。
我理解中你的文字包含了三个问题(如果不对还请指出):
少年与恶龙是否是循环,更好的环境能否出现?
大部分从业者是不是不在乎这件事?
普遍的被动接受者是不是常态?
这是非常好的三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三个问题已经超越了 Web 3 与 Web 2.0 的更替,而是从更广义上在谈论一个经久不息的思考:我们的时代,能否前进?在一个少年不断变成恶龙、其他少年只是旁观、村民又满不在乎的世界里,我们到底是怎么前进的?
其实对问题的转化已经隐含了结论:我相信是会前进的,关键在于如何前进。回到我们的例子上,也许不一定是以 Web 3 的名义,但更好的互联网一定会出现。我相信 Web 3 与更好的互联网,并不是相信某一个技术,选择了一种看待世界的目光。
「新的屠龙少年是不是也注定都会变成恶龙?」这个问题几乎可以用到所有变化上。和一些老牌大企业不同,那些耳熟能详的技术企业似乎都有一个良好的愿景——屠龙少年变成恶龙的例子更多了。毕竟小恶龙长成大恶龙不会令人失落,但英雄的堕落是永恒的悲剧来源。
可这个例子的核心问题在于:有的少年永远是少年,是因为他不行动;有些少年成为了恶龙,是因为他前进了。换句话说:因保守而健康,因前进而堕落。
站在不变的保守视角上,对前进后变成恶龙的批判永远是对的,前进就可能会带来堕落——我在这里并没有阴阳怪气,只要前进了就要抱着会倒下去的觉悟。而站在原地的人也有权利因为倒下去而对前进者进行批评。
但这种批评就意味着持这种论述的人,自己没有进入到前进之中,看不到前进路上所遇到的抵抗、困难与喜悦。越是精准的批评,就越是要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他/她可以看到是谁倒下了,但却无法成为最后没有倒下的那个人。这不是意味着不能批评,而是如何批评:究竟是为了继续前进而批评,还是对「变化」本身的批评,是我看待批评时的思考。一些批评并不是因为前进方向错了而进行的批评,而是因为前进本身而批评。
比如说我接受「数据归个人所有不能解决 Web 2.0 的根本问题」这样的批评;但「Web 3 早晚也变成下一个大平台」这样的评价,恕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不是因为我觉得 Web 3 不会变成大平台,而是......那人出生了还会死呢。看书没有只看开头和结尾的,更何况结尾还没写完。
这篇文章的第一位读者轶轩在读完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南方古猿不下树,人类历史上那些傻逼事儿都不会出现。但你站在现在想想,你会支持不下树吗?」
如果因为前进会带来新的问题而止步不前,可已经出现的那些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所以这就是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那我如果不变成恶龙,其他的恶龙就能自己消失了吗?我有可能会变成恶龙,但我更担心变成恶龙之前就被已经存在的恶龙吃掉。
成为英雄而非恶龙的少年,不是因为其伟大——而是因为她/他有承担错误的勇气,并且努力从错误中找到重新出发的可能。
对于 Web 3 来说,也许它也会变成新的恶龙。Web 3 提出的解决方法可能不对,决不能认为它提出的问题(恶龙)不存在。如果我们真的想要打败恶龙,那就先要正视恶龙的存在。然后尽量去找到一个不会产生新恶龙的解决方法。
因为现在就担心 Web 3 会变成恶龙而对其进行批评,我理解,但我不接受。
我有一个朋友去年去坦桑尼亚建大坝了,此刻坦桑全国几乎一半的电量都在保证这个大坝的工程。也许在这个大坝建成之后,坦桑尼亚人的生活会有一些质的变化。很快坦桑尼亚就会出现美国、日本、中国出现过的种种问题。但到时,那些问题根源绝不在一个、两个、千千万万个大坝这样的基础设施上。他在一篇文章里写到:
「所以呢?所以就要停下来吗?
绝不。前面尽管是荆棘,后面却是悬崖。对睁开眼的人而言,明明白白地死,要远远好过浑浑噩噩地活。就算明知道奔涌的电流可能带来战乱,一个被电灯的光芒照耀过的人,也绝不会再回头。再说,谁又敢断言,这个人就一定熬不过这场九死一生的天花,就一定不能在几十个高烧到天昏地暗的春秋之后痊愈,成为一个更加健硕的人呢?」
少年与恶龙之间,还存在啤酒肚的发福中年。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想先引用一段我尚未发出文章的一句话:
「如果我们在互联网诞生之初思考这些问题,大可以等十几年几十年一切尘埃落定来回顾这段的进程。我们会有更客观的眼光、更准确的判断和更确切的结果——但就是没有办法改变事情的走向。有人说历史总是在危急的时刻,突然展现它的真实面貌。在这种时刻到来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们有机会可以参与其中,从而改变它的面貌。」
在历史展现真正面貌的时刻,绝大多数人会擦肩而过。从业者也许对某一个行业有很深的了解,但真正变革性的技术往往是发生在多种技术交融之后,乃至社会层面的变化时刻。它会很容易的超出我们从业者对单一技术的理解。
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到了一个例子,无人机行业的绝大多数革新都不是飞行器专家做的——因为无人机相比于大飞机太简单的,不值得被研究。如果从业者应该永远是变化的推动者,那无人机也应该是由大飞机的工程师设计的。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当然,由从业者自己推动的变化也不少。可它只是变化的先决条件之一,而绝非必要条件。
而对于非从业者的大众来说,被认为对某些事情漠不关心几乎是人类历史的常态。
我对这个问题的解答可能是换一个视角:我们所有人都在某些领域属于「大众」。任何行业的从业者都会感叹大众的平庸,却忘记了自己在其他人眼里也是大众的一员。大众意味着充满了在不同方向变化的可能性。因为大众就是你和我组成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希冀。我们不能要求大众在同一时刻都对同样的事情发出同样的问题——因为我们都在自己的方向解决不同的挑战。也许你和我的可以一起来让互联网变好那么一点点,但想让这个世界更好却不够。在努力解决疾病、饥荒和不平等的活动家眼里,我们也是大众。
你提到「但我总是悲观地认为无论是黑客精神还是极客精神,反主流文化还是嬉皮士精神,小部分的觉醒者就像活在 the matrix 的 zion 里一样,无法对抗整个系统」——换个角度想,Web 1.0 甚至从反主流文化开始,我们的社会就在为类似的愿景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这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让我们更加有信心的事实。
你的评论是想一起讨论对 Web 3 的担忧,所以我也想和你分享一下我对 Web 3 真正担心的地方:Web 3 目前的大部分(不是全部)讨论有一种内在的依附性,它没有办法独立于 Web 2.0 而存在。
Web 3 的几乎所有论点,都是伴随着对 Web 2.0 的某个批评而生的。Web 2.0 不保护隐私,Web 3 就保护;Web 2.0 不给创作者分成,Web 3 就给;Web 2.0 不能让用户共享平台收益,Web 3 就发 Token 一起投票。
Web 3 不一定是一个更好的互联网,它目前是一个反对 Web 2.0 的互联网。
今天随便给一个 Web 2.0 大平台的毛病,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用 Web 3 的话语体系写完一篇项目白皮书的前言。这是一种依附性的话语体系,它需要 Web 2.0 来作为养料,却不能独立于 Web 2.0 而存在。
Web 2.0 和 Web 3 就是一体两面,如果不依附在 Web 2.0 之上,Web 3 就是无根之木。你我能否在不提及 Web 2.0 的情况下,写一篇关于 Web 3 如何建设更好的互联网的文章呢?我自己的文章就有这个毛病。我们善于提出问题,却难以给出解决方法。
当然我猜到很多人一定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Web 3 的种种技术难道不是在消除 Web 2.0 的弊端吗?解决问题难道有错吗?
没有错,但反对 Web 2.0 的互联网和更好的互联网大概率不是一件事。就好像是我批评朋友和让自己变得更好之间也是有距离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而非见不贤而仅仅批评其不贤。
一个好的例子是 1945 年 Vannevar Bush 的文章《As We May think》。这篇文章是对我们这个年代信息社会最伟大的预测之一。这篇文章充满远见的通过对科学的梳理来展望新技术能为我们做到什么。
这篇文章初稿之后,Bush 因为原子弹爆炸做了修改。他并没有单纯的反对技术。而是在提醒我们注意技术可能带来的问题之后,展望了我们究竟应该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并且技术可以在这个美好的未来中起到什么作用。即使过去几十年,这还是一篇值得被阅读的文章。
反对仅仅是建设更好未来的一种手段,而非全部。
Web 3 是过去几年里发展最快的行业之一,我们每天的思考都在产生变化。也许过一段时候我对这些话题会有更新的甚至完全不同的想法,但这篇答复是此刻我内心的如实写照。
过去几篇文章都用了日本战后思想家的论点作为结尾,这篇也引用丸山真男在他东大课程讲义结尾的一段话吧:
「要不断地在自我精神结构中设定非自我的东西,通过与它进行摩擦来提高和丰富自己。即使是同样肯定一个命题,即使结论也是相通的,否定之上的肯定和无否定的直接肯定,在思想的深刻度和丰富性上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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